那些曾經迷惑我的問題,比如愛情、死亡、宇宙的奧秘、人生的意義等等。有人警告過我,向一位職業哲學家追問人生的意義,會招人笑話,這是一個太大而無當的問題。真正的哲學思考需要純凈而強大的專注力,需要桌子、紙和筆。
夏日清晨的空氣清澈明凈,突然想起在哪本書里讀到的卡爾·雅斯貝爾斯(CarlJaspers)的一句話:“以一種寧靜而有限的眼光來看這個世界,并對所看到的世界感到滿足,對于求知事物的渴望,以及對各種限度的疑問——所有這些都是哲學。”
除了康德一生沒有離開過自己的家鄉之外,德國的大小哲學家似乎都是在不斷遷徙之中。從中世紀開始,德國學者之間就有游學之風。他們相信,旅行是學習的一種重要方式。所以,整個德國大學系統就是一個流動的驛站。康德的柯尼斯堡、黑格爾的柏林、尼采的魏瑪、海德格爾的弗賴堡,伽達默爾的海德堡……哪里有大師,哪里就是哲學的中心。為了追隨名師,學生們經常在不同的大學和城市之間輾轉。
在中國,很難想象一個學生能夠隨隨便便從北大轉到復旦,或者從南開換到中山大學。但在德國,一個學生在求學期間換幾所大學很正常,有時候為了追隨心儀的導師,有時候僅僅為了換個城市生活。第一次意識到“看”是一個多么神奇的詞,因為每個人思想、心性與境遇不同,眼中的世界是多么的不同。德國古典唯心主義(Idealism)中的idea源于拉丁語idere,意為“眼見為實”。整個西方啟蒙的思想都是沿著idere的概念,通過光,事物被呈現,被認知,成其所是的過程。強調“眼見為實”,即已暗含了人的主體性和主觀性——若沒有“我”,沒有思維之光,世界只是一片蒙昧不清;而在此之前,人類只能“耳聽為虛”,傾聽上帝的教誨。
“啟蒙”的全部精髓可以歸結為康德的一句話:人的職責是勇敢地使用自己的理性。康德之前,人們問:世界由什么構成,本體是什么?康德之后,問題變成:我們怎么能看到時間,看到空間?牛頓認為,時間空間就是上帝;康德則說,時間空間是主觀形式,是人所具有的能力。世界之所以是這樣的構成,取決于你的認知能力,取決于你的范疇,取決于所有的智性能力。如果人再加一種能力,也許就能看到冥界。
德國天體物理學家馬丁·里斯時,他專門為此寫了一本書——“也許這個世界存在一些非常重要的真相,是超出人類的理解范疇的,比如,我們通過望遠鏡所能觀察到的宇宙,可能并非全部的物理事實。很可能有另外的完全不同的空間維度,被完全不同的法則所規定,但我們無法感知或理解,就像一只猴子不可能理解量子物理學一樣,只能留待后人類,或者超人類,他們也許會擁有更加高級的智慧,能理解這些東西。”
很奇妙,隔著200多年的時空,發現一個哲學家與科學家如此強烈的共鳴。當然,在康德的時代,他就是一個科學家,他的“星云假說”是關于天體起源的,而牛頓的偉大著作叫《自然哲學之數學原理》。
納粹時期,雅斯貝爾斯在困頓之中曾托人請愛因斯坦代為斡旋,在普林斯頓大學求個教職,愛因斯坦卻遲遲不肯,因為他覺得雅斯貝爾斯的哲學與黑格爾的哲學一樣,都是“醉漢的胡言亂語”。
在人類知識的探求上,現代經驗科學追求的是知識的確定性和可控性,它能給我們一個肯定的,沒有爭議性的答案,一個安全的研究結果。哲學卻不能。任何一門科學,只要關于它的知識一旦可以確定,這門科學便不再稱為哲學,而變成為一門獨立的科學,比如物理、天文、化學、生物,甚至社會學、經濟學、心理學……那么,“哲學”作為一門學問還剩下什么呢?為什么我們還需要哲學,尤其是形而上學?幾千年了,為什么還要為了一些沒有答案的問題爭論不休:什么是真?什么是善?什么是自由?什么是存在的本質?身體和心靈的關系是什么?
“這個世界永遠會有一些人,天然地被這些問題吸引、迷惑,盡管他們心里清楚,這些問題很可能沒有答案,或者超出了他們的智性能力。”“但這些問題如此重要,只要我們還生活在這個世界上,這種努力就將持續下去。”
“從某種角度來說,哲學跟象棋很像。象棋的歷史夠久遠了,人們發明了關于象棋的各種理論,這些理論變得越來越具體和復雜,但今天的象棋大師未必超出古代的象棋大師。在這一點上,哲學也是一樣的狀況。哲學家的工具越來越先進,思維越來越精密,但對于那些古老的哲學問題,今天的哲學家未必能比柏拉圖給出更好的答案。”
這可能是哲學與科學最大的區別——經驗科學的知識是不斷前進的,物理學的洞見可以鎖定在數學公式里,代代相傳,我們可以肯定地說,今天的物理學家比牛頓、愛因斯坦懂得更多;但哲學思想卻是難以固定的,很容易在時間的流逝中遺失,就哲學的核心問題而言,康德可能比今天的哲學家懂得更多,思想更深刻。所以,哲學必須不斷地回到經典。
伽達默爾,現代闡釋學之父,曾經忠告他的學生:如果要走上哲學之路,不能從海德格爾開始,而至少要從亞里士多德開始。精讀精到什么程度呢?
一本柏拉圖的《理想國》,或者笛卡兒的《第一哲學沉思錄》可能要讀上一個學年,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恐怕要兩年。“一本哲學經典,沒有受過訓練的人是看不懂的。不是說你看不懂文字,而是你的思想不夠專注,不夠精密,捕捉不到很多細微的變化。這是哲學學習中最為艱苦的基礎訓練,沒有這種訓練,讀再多的哲學書也沒用。”蘇聯作家阿爾森·古留加在《黑格爾傳》中提到的一個叫鮑里斯·烏克斯庫爾的俄國騎兵上尉。這位年輕軍官打敗拿破侖之后,追女人也追膩了,于是跑到海德堡,要追隨黑格爾學哲學。受到黑格爾的親切招待之后,他立刻跑到書店,把哲學家所有的書都買下來,卻發現一句也讀不懂。他越是努力,越莫名其妙。他去聽黑格爾的講座,卻連上課的筆記都看不懂。于是他又去找黑格爾訴苦,哲學家耐心傾聽,勸他先自修代數、自然科學、地理和拉丁文。據說他第三次來請教黑格爾時,教授對這個學生的勤奮和學識非常滿意,才引導他真正研究哲學。后來,烏克斯庫爾在俄羅斯當外交官,無論走到哪里,總是隨身攜帶著黑格爾的《邏輯學》。
海德堡大學哲學系教授安東·科赫,他的教席曾經屬于雅斯貝爾斯與伽達默爾
人的性靈應當超脫日常生活中平凡的瑣屑興趣,而虛心接受那真的、永恒的和神圣的事物,并以虛心接受的態度去觀察并把握那最高的東西。”
19世紀,法國人丹納在《藝術哲學》中曾經這樣描述德國人對于精神世界的迷戀:“在精神文明方面出的力,誰也比不上德國人:淵博的考據,哲理的探討,對最難懂的文字的鉆研,版本的校訂,字典的編纂,材料的收集與分類,實驗室中的研究。在一切學問的領域內,凡是艱苦沉悶,但屬于基礎性質而必不可少的勞動,都是他們的專長;他們以了不起的耐性與犧牲精神,替現代大廈把所有的石頭鑿好。”
至于為什么,他的解釋是:“他們身上,理智的力量大得多:因為外界的誘惑比較小,內心的爆炸比較少。而在外界的襲擊與內心的反抗較少的時候,理性才把人控制得更好……”
有時候,德國哲學家如此執著于對世界的本質追根究底,給人感覺簡直就是一群完全與現實脫節、毫無生活可言的呆子。就像康德,他一生不曾離開自己出生的城市,從來沒有碰過一個女人,每天在同一時間開動大腦里某個思想機器的小齒輪,50年不變。他的早餐只有兩杯茶和一袋煙斗,晚上干脆不吃飯。而且他的茶,據某位學者考證,只是點綴著幾片葉子的薄茶,而煙斗也是用來抽成真空的……
但正是這群塵世中人眼中的呆子,以強大的抽象能力,創造了一個個離現實那么遙遠的概念世界——康德的“物自體”、黑格爾的“世界精神”、謝林的“自然”、叔本華的“意志”、海德格爾的“此在”……卻又直指現實世界的癥候,為現代人的精神生活設定最基本的價值觀。這得需要多大的創造力?
我們可以從哲學中期待什么?
“學會繼續問問題,而不是認為一切一開始就規定好了,就是一個偉大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