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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工商時代
本貼講講我們所處的，是一個什么樣的時代。即便為了生存，我們也得了解這個時代。唐德剛先生有“歷史三峽說”。他把中國歷史分為先秦的封建社會，皇權農業帝國，和民治的工商社會三個階段。他認為中國從第二階段轉型到第三階段需要兩個世紀的時間（1840-2040）。“這兩個轉型世紀在我們的中華五千年史上，實在是一條充滿驚濤駭浪、深灘險崖的歷史三峽。”
我說的工商時代就是指唐先生講的工商社會的時代。西方發達國家，已經進入了工商時代，而我國，仍然在轉型之中。
說說我對這個時代的認識。西方的工商時代發韌于文藝復興（西方近代史的起點，以歷史事件論，有人以1453年君士坦丁堡陷落于奧斯曼土耳其為界）。對于世界的認知方式可溯源于古希臘亞里斯多德。其特點在于對于知識分門別類，分科發展，其結果是近代科學的產生和理性思維的興起。與之對應的是東西方玄學。西方是從柏拉圖到黑格爾的哲學。中國是諸子百家中的整體思維那一套。前面講過，百家諸子中，墨子的思想是最接近西方科學的，是東方最早在力的作用、杠桿原理、光線直射、光影關系、小孔成像、點線面體圓概念等領域都有研究的人。墨子本人是工匠出身。有人說他出身于沒落貴族家庭。我們不管他祖上是不是曾經闊過，他本人有工程技術才能這一點，從《墨子·公輸》中可以看出來。
古希臘工商業發達。雅典在公元前4世紀，積累的財富的近一半來自商業，冶金、制陶和造船業規模很大。工業（哪怕是手工業）中的各行業，還非得分門別類研究（正所謂隔行如隔山）。另外，各行業深究下去，知識量也不小。如果能夠靠整體思維的玄學就解決問題，亞里斯多德和墨子又何必不省點事呢？由古代手工業觸發的，分門細究的理性思維方式，到了現代工商社會，又大行其道了。
除了玄學和理性思維方式的區別外。還有神學。古希臘人對公私事務有疑難時會到祭司那里尋求神諭。中國人會到廟里去求簽問卦。
基督教尊崇上帝賜給人類的理性和啟示。基督徒有個說法： 哈佛的早期校徽中的三本書，兩本書面朝上，象征著上帝賜給人類的理性和啟示（或普遍啟示和圣經）；一本書面朝下，象征著對上帝至高奧秘的敬畏。隨著19世紀理性主義的高漲，哈佛失去了對上帝是全部知識來源的敬畏，覺得第三本書也可以打開了。現代的哈佛校徽中，三本書均書面朝上。
工商時代，神學退場。思考、決策，依賴理性思考方式。
你不能在大學討論社會、歷史問題時，不依據事實和邏輯來得出結論，說這是上帝的啟示。這種基督神學的思考方式，還是存在于牧師布道中。荷蘭、英國近代的重要決策會在議會辯論后投票決定，不會去尋求神諭，也不象同時代的中國由皇帝決定。
我這里先解釋一下什么是理性思考方式，把它和科學方式區隔一下。Science（拉丁語：scientia）一詞，我們翻譯為科學。它是個多義詞。最初是指系統的知識。現代也常把自然科學 （naturalsciences， ）簡稱科學。自然科學所揭示的規律，是可以用可重復性的實驗來驗證的。所以，美國的中小學課程，把數學單列，不放在科學課這個門類下面。數學和邏輯研究的都是觀念世界的東西，和自然科學研究的對象不同，并不存在于現實世界。美國大學有政治科學系（political science），和所有的社會科學一樣。這里的科學，指的是一門學科（它具有系統的知識）。
而西方玄學如辨證法所揭示的真理，自稱是科學。既然自然科學揭示的是自然界的規律，那么該真理便號稱揭示了人類發展的規律，該規律還不易人類意志為轉移，具有必然性。科學揭示的規律必須要由可重復性的實驗來證實。可是社會科學是沒有辦法來做這種涉及到大量人群的可重復性的實驗的。該真理標榜為科學，實際上是一種魚目混珠的說法。
理性思考也不同于科學，它運用邏輯，但思考的對象也不能做重復性實驗。典型的例子是法律和歷史。你的主張或觀點要靠事實和邏輯來支撐。在雙方邏輯上都沒有自相矛盾的情況下，證據充分者勝。還有一種情況就是各方的主張都有偏頗，辯論和討論后，得出包容各方主張的新結論。比如盲人摸象，各人的主張只是局部正確，通過拼圖，來還原全貌。
但是理性思維既然不是建立在可以重復的實驗基礎上，它得出的結論，就不象科學得出的結論那樣可靠。人們要隨時準備修正其結論。案子如果有新證據，是可以向法院申請重審的。考古發現新證據，舊的歷史觀點或結論可以被修正。
要想提高理性思維的正確率，那么知與識的量就越大越好。如孫子兵法所言：多算勝少算，況于無算乎。
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的特點就是：思考決策不借助于神仙皇帝玄學，取決知識和對知識的運用。這種知識越多越靈，算法越高級越好的情形，也在企業經營運作中體現出來。一流企業的競爭，有些像知識的軍備競賽了。
比如炒股，如果用辯證法，它會告訴你，股市或個股有高點，也有低點。高點過后價格會下降，低點后價格會上漲。等等。它講的，不能說是錯話，是無用的廢話。真正有用的信息，什么時候是（或接近）高點、低點，我們要的是準確的預測，不是廢話。辯證法邏輯結構就決定了它無法容納、提供有用的信息。現在你該知道為什么有些人說出來的都是空話、套話、廢話、大話了吧。忽悠以外的知識含量為零。有人就好這一口，把一些無用的正確話當寶貝，看得很高深。
有的基金炒股，盡量搜集相關信息。比如買賣連鎖店的股票，會隔三差五悄悄派人到各處店內觀察貨架上商品的銷售狀況。這些人原本也有在零售行業工作的歷史，一看便可以判斷商店的經營狀況。在報表出來前，他們就能搶先一步判斷連鎖商盈虧，決定該買進或拋售股票。也有像復興科技那樣的對沖基金，創辦人是大數學家詹姆斯·西蒙斯（James Simons）。他和陳省身合作推出了陳氏-西蒙斯定理。他轉向投資基金后，經過一段時間摸索，找到了比較有效的作短線操作股票的算法。當然，后來算法也不停改進，他的雇員中，有不少智力頂尖，高中時獲國際奧賽金牌的選手。他打的純粹是高科技戰爭。我國也有用技術分析炒股的，不過其技術含量與西蒙斯團隊比較，可以忽略不計。（我沒有講巴菲特，他的方法技術含量和收益也比西蒙斯低。）知識越來越厚重，數據量越來越大，算法越來越強大，這就是工商時代商戰的特點。
生活在工商時代的人，從小便被訓練用這種理性方式思考。 像美國中學的歷史課，課堂或課后作業會集中對一個個專題進行討論。討論到某個問題時，學生要盡量多搜集有關的歷史資料（背景、實事、有關的看法和觀點等等）。然后，挖掘史料后面的歷史邏輯和意義。美國教育的一個特點就是大量的閱讀。我的小孩上幼兒園的時候， 就被要求閱讀。（英語是拼音文字，會聽會說，掌握一些讀音規則就可以認字，圖書館的少年兒童書籍按程度分得很細，用不同顏色的標簽區分。越小的小孩讀的書圖畫越多，字越少越簡單。）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小孩的閱讀量要多大合適。等到他們都上學了，我才知道，是希望滿5 歲之前讀一千本書。本地圖書館把一些達到要求的小孩的照片貼在墻上，我看到了才知道的。不相信的社友可以看看這個網站 http://1000booksbeforekindergarten.org/ 很多圖書館都加入了這個活動。
這是學齡前小孩。讀一流大學就更不得了了，本科生核心課程（各科學生都要學的通識課程）的學習，更是有看不完的參考書在等著你。我們以前把上學叫讀書，其實我們是上學而不讀書。時間要應付考試，沒有時間用來大量閱讀。我一次看到電視對作家方方的采訪，她也說，讀大學時，沒有時間讀書，后來生活安定了，才開始閱讀。
為什么顯得土豪，錢多人傻（錢多可能是分配不公，個人機運不同）。就是所具備是知識當量的不同，其中有一個時代的落差。發達國家和我國，有三高和三低的對比。工商時代，個人，公司和社會，三者的知識含量都高，農業帝國，三者的知識含量都低。這里，我是拿同類作比較。例如，美國的CEO和中國的老總，西方專家和我國磚家，中西方同一領域同等規模的公司。不能拿不同類的來作對比，比如美國清潔工和中國掃地僧，西方AV和西西TV。
以前的帖子曾說過，西方人從古代就思考一群人如何生活，我們一直都只思考一個人該如何生活。 而理性思考，其實是一群人的思考，它是集體思考。辯論、討論是其必修課。我常看到這種說法，中國人會一哄而上，一哄而散，有群膽而無孤膽。 但我更感到國人是有孤智而無群智。開個會，會搞一言堂，而不能集思廣益。或者亂哄哄吵吵嚷嚷無法議事。所以孫中山先生說中國人不會開會。有個叫袁天鵬的，從07年起，就在國內推廣羅伯特議事規則。
理性思維，雖然分門別類，但又可以拼圖窺視全貌，各門類之間，并非不能溝通。不像方舟子為轉基因辯護時說的那樣，我是專家，你們不懂專業，沒有資格和我辯論。如果真是那樣，像阿波羅計劃那樣的跨領域工程，就無法實施了。
比如公司開會，討論技術方案或解決疑難問題，常常會有不同專業的人一起討論。你會發現，這些專家們，問別的領域的問題也能抓住重點，自己專業的東西又能講得深入淺出。和美國人討論問題，他們常常會問，什么是bigpicture？你對全局與梗概、涉及的知識框架要清楚，不同專業之間接口的銜接也要心里有數。
當年美國的制憲會議，可以算當上是歷史上一次高大上的會議。大家在一起反反復復討論很久。為什么最后能達成妥協。我覺得這和參加會議的大部分代表，要么在大學是學的法律專業，要么當過律師有關。（我曾專門一個個看過這些人傳略，統計過，有法律背景的，我記得是超過60%）。法律人的思維方式是典型的理性思維方式。他們能對各自作出妥協，實現多贏。所以說，憑借理性思維的方式，不同的專業是可以溝通的，不同的利益也是可以協調的。
民智未開，需要啟蒙。但是啟蒙什么，有答案是獨立思考。可是如何獨立思考，卻沒有答案。如果我們要復古，可以回歸東方玄學。要建烏托邦，可以抱定西方玄學。想要進天國，可以信仰神學。如果我們的目的是跨出三峽，進入工商時代，那么所謂開民智，獨立思考所指向的都是理性思考。
理性思考，需要大量吸取與運用知識，要在明白大局（bigpicture）和知識框架的情況下術業有專攻，要學會討論，和不同領域的專家溝通，拼圖，集思廣益，要會尊重各方利益，折沖樽俎，互相妥協，實現多方的利益最大化。也要清楚規則背后的知識體系，懂得如何制定，尊重與改進規則，合力合智，共生多贏。
回顧中國近代史，有變化，無進步。變化是從東方玄學轉向了西方玄學，由農業帝國轉向為烏托邦。要進步，則必須從玄學轉變為理性思考，這樣才能走出烏托邦進入工商時代。至于唐德剛先生需要兩百年轉型的歷史三峽說，我是這么看的： 因為工商時代的知識含量高于農業帝國時代，所以需要時間來積累知與識。從知識含量與積累的角度來看，需要一個較長的時間來積累，是對的。但是，如果這個社會的成員，尤其是其精英，思維方式沒有轉變為理性思考，而只是在玄學思維中轉來轉去，這個社會是摸不到進入工商社會的門徑的。（那些處在神學時代的國家，要進入工商時代似乎更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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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于 2015-11-8 12:5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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